2020年9月21日 星期一

[東京不負責任遊記]:世田谷美術館「版畫東京百景」ー哪裡的風景可以代表東京?

 世田谷美術館在帖公園,當初是為了去愛店Woodberry買咖啡豆搭車到用賀,順便滑了google map看附近有些什麼,才偶然發現超巨大公園和美術館就在旁邊。

 美術館建於1986年,主要收藏作品來自法國樸素派畫家,乃至往後非科班出身的日本藝術家,此外還有世田谷區出身藝術家(1官網),多半是活過19世紀到20世紀前半。一樓正好在辦館藏展,真的是沒看過這麼混亂的大雜燴,從歐洲到日本,從畫到書法到偶到攝影到複合媒材,一個藝術家也沒幾件展品什麼都有,每個展間之間也沒有關聯,故事超像硬湊的。但個別藝術家對我來說都很新穎,比如在帛琉和非洲長住過的土方久功很有人類學觀點,繪本作家柚木沙弥郎的偶非常酷,桑原甲子雄戰前昭和的下町攝影會很想看完整個展。總之我只是想說他的館藏本身非常有趣。

 

  

 

什麼是代表東京的風景?

 

 「東京百景」是一個十年計畫,1989~98年間每年找十位版畫家,創作他們心目中的東京。

 很顯然這個問題丟給一百個人會得到一百個答案,完全是廢話,但除了泛泛的說每個人的喜好想法本來就不同,從不同的選擇其實可以看出他個人的生涯中受哪些經驗影響很大,而他又對哪些事物投注了大量心力。

 有人先想到大多數人都會同意的風景或地標,有人直接從自己的經驗出發,畫自己生活環境的鄉愁的沒人知道的風景;有人強調歷史,有人魔幻抽象放眼未來。由畫家各自選材,並寫出個人的選材理由集結出來的「東京百景」,從一開始就只是斷片,注定不能代表東京,但同時當這些再現合成一個企劃化為一個展覽一本圖錄,觀看的人可以很具體的以畫家的們的選材為材料,反思並重構「那到底什麼風景能夠代表東京」。

 

觀展樂趣與門檻

 

 首先視覺上非常有趣,有人用照片搞得很寫實有人很抽象、有人用色超華麗有人刻意簡潔黑白灰,多樣性遠超過想像。身為沒有任何藝術素養的人對純粹的美感受力相當差,版畫可以看到畫家的一些手工痕跡,甚至他說的理由跟他的手法是不是有對上,對我而言可能比水彩油畫等等等更有看點。



 然而身為一個對東京還不熟悉的外國人,這又是一個很不易看的展。
 首先策展方並沒有從2020年當下嘗試重新詮釋或提供比較具體的說明,有些風景對「日本人」、「東京人」而言可能有不用多做解釋的關鍵符號意義,但這些並不為外國人所共有;而每個作品都是由畫家用第一人稱解釋自己的創作動機,許多前提對90年代當時的人們而言可能是眾所皆知,但如今已經成為現代史知識,這部分不要說外國人,年輕人看了恐怕都未必能夠聯想到。我不只知識不足,在這個地方生活所累積的身體感也不夠。

 

 受邀的版畫家都是日本版畫協會的會員,未必所有人都跟東京有必然的密切關連,從小居住的人、從地方上京生活的人、只是短暫來辦事或旅遊過的人,各自會有非常不同的觀察與感受。

 例如〈摩天樓ーShinjuku〉(*2#730-31)的說明:

 

 「…我在東京出生長大並一直生活至今,(新宿)副都心曾經是我『喜歡的東京新風景』。突然巨大的都廳建立之後整個剪影都變了。那之後我變得很討厭那一區。好像都政府從高處睥睨庶民一樣,讓人覺得很不爽。」


 

 對於老一輩的東京人而言這可能是一段可以共感的心得,對新一代東京年輕人來說,經過也好電視上看到也罷,都廳或多或少會有他們生活的軌跡。對我而言,印象中的新宿就是那麼又吵又熱鬧,我無法想像「副都心」剛起步的時候的樣子,即便我知道它是90年才新建這個知識,恐怕也不會產生任何實質感受上的意義。如果沒有他的動機說明,我沒有可以動用來跟他對話的經驗資料,這幅作品對我而言只能是一個拔辣的東京地標。

 其他神宮、上野之類主題反覆出現,同樣是一方面讓人覺得拔辣,但也許對「日本人」來說有特別意義,地景的變化代表一些歷史的政治社會的意義隱藏在畫家個人的經驗裡,但也直接篩選淘汰掉一些沒有共享那些經驗的觀眾。

 

 另一個作品〈小岩不動尊、善養寺 影向之松〉來自不熟悉東京的作者:

 

 「要把東京的風景作成版畫,拿到這個任務時說實話蠻困擾的,因為我一直以來都是以『土』為描繪主體。(影向之松)是樹齡五百年以上的老樹,飽滿渾圓的豔麗樹幹,跟我至今取材的沖繩和屋久島、土佐的粗獷野性完全不同…」(*2#43110-111

 

 

 田島征三是大阪出身,後來住在淡路島,長期創作沖繩相關的繪本如Kijimuna(樹精)的故事,查了一下去年甚至出了《Yanbaru少年》講高江蓋新直升機停機坪的事(*3)。他自認作畫主題跟東京扯不上邊,但還是找了一個可以發揮的主題,這個選擇可能對「東京人」都未必有符號意義,反而是對於田島長期以來的主題有類似興趣的人會比較能夠共感。

 

個人經驗與政治

 

 有些作品藉由風景來抒發個人對特定事件的經驗。例如唯一一幅以靖國神社為主題的作品:

 

 「靖國神社祭祀著我的老師、哥哥和戰友們。御靈祭是盆節時期應景的景象。希望這個祭典永遠盛大,偉大的戰爭犧牲者作為和平日本的礎石可以一直被傳承下去,這才是真正的供養。話的同時我想起特攻隊殞落的戰友稚嫩的臉落下眼淚。燈籠上的文字都與我和我的戰友相關。雖然實際上沒有達成…,但我想做成好像跟戰友們一起在燈籠前拍了紀念照的感覺,所以使用了東京陸軍航空學校時代泛黃的老照片。」(*2#47118-119


 

 正當我前面看得很累想說都不知道大家在幹嘛,看到這張精神都來了(笑)。這個「個人經驗」本身相當容易成為左右派的戰場,不反省天皇制大力歌頌靖國祭典與軍人們為國偉大犧牲已經夠政治不正確(?)而「當代的『民主』和平是日本軍們奮戰得來的」這個靖國敘事,一直為左派詬病、為不在日本脈絡內的人所不解。但身為前日本兵兼遺族,無論畫家本人實際政治立場,至少他是很直率的抒發自己對戰爭的理解和情緒,而這個故事也被原文照刊,沒有因為爭議而被柔性化甚至下架。

 

 另一個反例是國會議事堂的作品:


 「1960年,我大學四年級的時候,每天趁畢業製作的空檔衝去國會前的日美安保鬥爭。沒有任何一個時刻,親手改變社會的決心比那時候更高漲。議事堂的震撼力逼迫大家抬頭看它。從那之後過了三十年,落差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2#2264-65


 

 同樣60年安保鬥爭對某些人來說可能是正面的政治改革象徵,但就保守派和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民眾對抗爭的反感來說未必是件值得推崇的事,但他也是原文照刊。

 

 主動提及一些政治討論的作品也有種點到為止的感覺,如以下〈夢之島(第五福龍丸)〉:

 

 「來自一千萬都民的慾望用完後的食衣住殘渣,最後抵達的墳場就是這個<夢之島>的原型。第五福龍丸是捕捉鮪魚的漁船,1954年在太平洋比基尼環礁暴露於核實驗的放射線,失去了船長,經歷了不為人知的航海,最終被捨棄在當時是<垃圾之島>。與水分離,停用原先的功能,化為巨大的木骨展示品聳立在展場中,看到這樣的光景,彷彿它是從遙遠宇宙的彼端降臨的幻想之船,來拯救在掙扎於世紀末的我們。」(*2#49122-123


 

(展館空間和船體本人長這樣)

 

 第五福龍丸捕魚船遭遇美國海上核爆實驗而遇害的事震盪了當時整個日本的遠洋漁業,引發市民的反核武運動,以及後來保存船體遺骸、留下歷史記憶的運動,如上述最後紀念館蓋在原本是垃圾處理場的夢之島上,而且明明就在水邊卻無法如他原先的功能在水上等種種,其實有更多深意可以探討,而且是正因為它的作品是可以超越寫實的再現才能做到,但他結論寫得非常詩意,其實不太知道他要幹嘛。

  

 對我們這種習慣藝術要介入反應或至少讓人聯想社會的人來說還是多少覺得不過癮。我邊看就邊分心想,如果是台北我可能會選個北車大廳的移工,選個樂生,或選中正紀念堂做個反諷;如果是沖繩我可能會選個邊野古的海,或選個常伴縣民廣場,即便不是直接表現當代社會議題,還是會想選議題正在發生的地景。當然不是說議題優先個人經驗陪襯,兩者本來就不是斷裂的,而且就反思性角度闡明跟自己的關聯是重要甚至必須的。

 但畫家「個人經驗」的原文照刊一體兩面,不拒斥政治也不主動碰觸政治。會長在出版圖錄的前言提到「時代的證人」(*26),就保存世紀末東京的某些斷面而言這點絕對是無庸置疑,但政治和時代意義被擱置。不知道是否藝術歸藝術這個概念還是很強,而不是每個美術館每個藝術單位每個業界都在乎這件事。

 也許專業的人更在意技法或個別作者在美術史上代表的意義,確實看到用色線條和一些拼貼得創意我也驚呼連連覺得有趣,但身為一個沒有專業素養的一般觀眾,又不想「哇好美」就結束,我可以怎麼觀賞這個企劃展呢?

 

 他分成上下兩次展,十月我應該還會去看下集,希望可以有一些新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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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https://www.setagayaartmuseum.or.jp/2020/09/20参照。

2 社団法人日本版画協会、1994。「TOKYO 21世紀へのメッセージ 東京百景ー上巻画集ー19891993」。(下集已經賣完了剩上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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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沖縄通い40年、「心」作品に 絵本作家・田島征彦さん「『やんばるの少年』」。https://mainichi.jp/articles/20190511/dde/041/040/026000c2020/09/20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