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25日 星期二

[關東不負責任遊記]:丸木美術館、無言館和二戰記憶雜談

 週末人生第一次去了埼玉跟長野,跟研究所同學兩個人開車幾小時,三句不離本行如我們的目的地就是戰爭相關的美術館。

〔原爆圖 丸木美術館〕

 丸木美術館在埼玉縣東松山,主要展出畫家夫妻丸木位里和丸木俊畫的原爆(廣島和長崎的原子彈爆炸)圖。位里是廣島人,當天人正好不在市區,但親友因此喪生。事發三天後他回到廣島待了一個月,親眼見證現場情況後作畫,戰後美軍接管日本,強烈限制大家進去原爆現場紀錄採訪做研究,他們的畫在全國各地巡迴展出,讓很多人第一次得以知道原爆現場的慘況。

 樓梯上二樓後首先見到的位里的媽媽畫的童話故事場景,給大家看超沈重畫作前先喘口氣。二樓原爆現場的主題分成八部,分別是:

  幽靈」(皮膚因高溫而脫落垂下的傷者行進的樣子)、「火」(城市的火災和毀損)、「水」(求水喝)、「虹」(駐紮軍隊的傷亡)、「少年少女」(被徵召做備戰工程學生的傷亡)、「原子野」、「竹籔」(幾天後的慘況)、「救出」。

 

 下到一樓展示的則是現場之外的後續議題,包括:

  第五福龍丸(遭遇美國海上原子彈試爆的輻射灰的漁船,一名船員半年後死亡,其他人則終身忍受後遺症和癌症)船員在港口的樣子「燒津」和事後市民請願連署的「署名」、「聖殤」(傷亡親子)、「燈籠」(慰靈)、「美軍士兵俘虜之死」,以及「烏鴉」(談遭爆朝鮮半島出身者沒人認屍也不受重視)。

 

(第一部「幽靈」,簡介手冊封面)

(第九部「燒津」,買的明信片)

 

 除了原爆的後續議題外,他們之後也陸續畫了南京大屠殺、猶太人集中營、水俁病,以及沖繩戰的圖。當初會知道他們正是因為「沖繩戰圖」被收藏並展在沖繩的美術館,但也只停留在原爆圖才是他們的原點這個,有點驚訝他們有把後續議題畫出來並放進系列作裡。這代表他們的作畫並不只是停留在再現戰爭當時的慘狀,而是高度與他們所活過年代當下正在發生的政治討論相關。


 上述這些都是戰後日本左派主要關心並持續發聲的社會議題,也代表他們看待二戰的主要觀點,他們其實是隨著議題的被揭露而決定下一幅畫作。

 沖繩戰圖並沒有畫到後續發展,然而仔細一想,他們此前跟沖繩並沒有太多淵源,晚了幾十年才決定畫沖繩戰,並堅持謹慎訪談經歷戰爭的當事人,這個決定本身就相當政治。其中象徵沖繩戰重要的一些事件主題如居民集體自殺(チビチリガマ集團自決),也是80年代以後的口述史調查才讓真相重見天日。說他們的作畫就是運動本身我想也不為過。

 

 攝影讓人有記錄了真實的錯覺,而大多數居民戰爭體驗的細節顯然未必能被拍到,作畫除了把這些文字紀錄的龐大繁雜口述史具象化之外,更不是單純傳遞事實,而是用他們選擇的顏色、構圖和人物特徵來表達他們的情緒,傳遞他們想強調的重點。


 我的超主觀感想是:只有黑灰和火焰的紅色其實幫助觀賞者比較心無旁騖地去看人物的狀態和表情,而長屏風的特色是他超過了視線能夠一次看盡的範圍,或者或許可以說是沒有單一重點。身為觀賞者我被迫要局部局部的看畫中的人物如何受苦,偏偏每個人受苦的方式又不相同,有人活著有人是屍體,每一部都有主題,但畫中原爆受害者的痛苦不能被化約為這些主題。


 沖繩戰圖也有類似的意圖,可以感受到他們的用心,但畢竟是事後訪談,也受當時已經設定的主題框架和口述史採到什麼階段影響,我覺得還是原爆圖的衝擊力更強。


 看完同學們說這是只有他們兩位才能做到的記憶方式,我想就是這個意思。

 

(館外的「痛恨之碑」,代表他們對朝鮮半島出身者議題的重視。
沖繩久米島也有「痛恨之碑」,紀念被日軍作為間諜虐殺的平民,
其中包含朝鮮半島出身的谷川昇/具仲會一家
 


〔無言館〕


 無言館在長野縣上田市稍微遠離市區的山腳下,展的是二戰期間被徵召從軍後戰死的畫家們的畫作,分成本館和新館,每個畫家都會展出幾幅畫,並附上兩張說明,一張標示他的故鄉和學畫的地方、被徵召的年份、戰死的地點年份以及當時的年紀,另一張標示則簡述他的其中一幅畫的故事或他的成長背景,都非常短。本館中其中一些畫家用過的畫具或從軍時的一些證件遺物會放在展示櫃裡展示,而新館除了畫本身之外,也有一個休息區放滿館主的美術相關藏書。

  


 一片森林中幾棟設計簡單乾淨建築物確實讓空間高級而沈靜,然而我跟同學看完當下都有種違和感,她馬上說,這些人終究還是日本兵,這個展還是看不見他們加害的面向,而後來看到我IG限動的沖繩朋友也這樣說。

 

 脈絡是這樣的:在日本,關於二戰的教育一直以來主流都是「反戰」,和平教育跟學生說原爆和沖繩戰造成的悲慘犧牲,學生從戰爭很悲慘產出各種「和平很重要」的勞作和學習單,細究戰爭發生的原因和預防的可能性縱使有人提倡,但「反戰」大多流於形式。隨著時間推進,左派主張不應該只看日本多慘,應該知道日本對於整個亞洲而言是加害者,而後右派則主張戰爭是逼不得已,並且切割歷史和當代,把戰爭連結到對安保國防和勢力均衡的需求,歷史記憶演變成左右派大亂鬥,被認為太政治,不適合在學校碰。


 被視為左派主流二戰觀點更強調批判日軍的加害,而被視為右派主流的二戰觀點會參拜靖國神社、歌頌軍人英勇奮戰,兩派人馬在水火不容,然而對於未曾深究模糊記得要「反戰」的許多人來說卻不衝突:日軍保護我們壯烈犧牲好可憐,居民也好可憐,所以不要再有戰爭了,至於戰爭發生如何避免,那就再說吧,或者交給政治家吧。這個曖昧的立場本身未必帶有保守色彩,但對立場偏右如自民黨政府,這既不得罪遺族傷害民族情感,又可以宣稱並不是支持而不戳破「反戰」泡泡,相當好用,永遠的0》被左派罵美化神風特攻隊,百田尚樹卻矢口否認也是類似的脈絡。

 

 我其實可以輕易想像我的偏左立場同學們會得出這個結論,但又隱約覺得問題好像並不出在士兵的加害性,想了想才確認我的違和感是來自於那個泡泡。


  我的超主觀感想是;單從展覽本身完全無法得知他到底想說什麼。據說館主受訪時表示,他的初衷是想跳過戰爭,透過展出光明的一面,讓他們戰死這個陰影自動顯現,然而這些人並不是有名有姓的大藝術家,我們不可能只靠幾行字就深入他們的背景,同理他們的情境,藉此產生足夠的反思。如果不更深入探討每個人跟戰爭的關聯,那把目光放在作品本身,多提一點作品跟戰前美術史的關聯也是可以做的方向吧,否則對於沒有美術背景的一般觀眾而言,可以得到的其實就只是,哇有一群人很有才華對藝術很有夢想,他們戰死了欸好可惜,說難聽有點廉價。


 對於一個有萬卷美術藏書的館主而言,即便前者他是刻意不為,後者也絕對不是做不到的。是他太把美術史當成理所當然觀眾都該要懂,還是他其實想一定程度維持中立而不希望戳破泡泡呢?無論如何,這個結果的中立其實讓情緒只能往某種主流的方向發展,不提供參觀者思考的材料。這可能才是我的左派同學感到違和的深層理由吧。

 

 室外有個直覺很酷的概念作品是畫筆拼成的一道牆,在它前面有塊石板,上面寫著:「非戰庭院這個庭院是由巴勒斯坦來的一百株橄欖樹苗,以及沖繩摩文仁之丘運來的石頭兩百噸鋪成的。」




 

 沖繩戰是從沖繩本島的中部往南部打,南部是平民死傷最慘重的地方,而摩文仁之丘是日軍最後的司令部,陸軍首領在這裡自殺,戰後尤其在六零年代有來自各都道府縣的日本兵遺族們來到沖繩,不知道自己的家人戰死在哪,就在摩文仁之丘上集中蓋了自己督道府縣的慰靈碑。後來山坡下建了沖繩戰的資料館、和平之礎和其他慰靈碑,才逐漸變成今天的和平祈念公園。


 或許就遺族的角度理所當然,慰靈碑上寫的多半是英勇戰死,鮮少從反省戰爭和殃及沖繩平民的角度銘文。導覽的老師曾經半開玩笑說,修學旅行的日本學生們通常沒有那麼多時間參觀到山坡上,這其實是沖繩主體史觀的勝利,原因就是山下更能體現沖繩民眾角度體驗到的戰爭實際狀況。


 而館主是真心沒思考過摩文仁之丘代表的涵意,又或者是其實有其立場,只是不願戳破泡泡呢?


2020.0822-0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