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2日 星期日

[心得]《沖繩現代史》讀書會 (2017.6.20)

大概到這兩三年為止,中文讀者可以讀到沖繩戰後史和政治議題的書應該極少,其中之一大概就是《沖繩現代史》了,而且還只有簡中版。這本書即便在沖繩當地也有一定的重要性,但懶惰如我在沖繩期間一直沒把它讀完,這次也算感謝讀書會,否則我大概只會一直把它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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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關於「內容太細瑣」
 
這是大家的感想,也許讀過的人多少知道我在說什麼,也就是新崎「盡可能全面」地呈現了各時期事件之下有哪些主要人物團體,和他們之間的複雜關係。太多只出現一兩次的新名詞甚至很難直接無礙的塞進我懶人包程度的戰後史知識裡,常常讀了一點又停下來,下次翻開就忘了上次讀的內容。
 
但這些很可能既是作者本身願意達成的,也是它的價值所在吧。
 
稍微辜狗了下評論,有人說它不只從革新立場談基地抗爭,也提到其中保守立場的角色。
沖繩當地對基地問題有它的「主流意見」(可能會被問「什麼是主流」,此暫指含地方報的各種媒體、書即出版物以及網路輿論意見等之集合),例如將基地問題連到二戰的受害經驗再連到反戰,以及強調基地的各種負面影響。
無論你對美國海外駐軍本身以及美日安保的立場為何,沖繩大量負擔基地的外部成本都是事實,我也很有把握至少對於為數不少的當地人而言,說基地的綜效絕對是負的也不為過。但正因為這樣,我一直認為基地問題不能只從我們熟悉的結構性差別待遇或很大框架的反日美帝反戰角度談,只談當今如邊野古的議題是相對來說單純的,但還必須認清當地居民的利益糾葛、城鄉差距、基地經濟和土地歸還沖繩之後如何利用的實際狀況等等,一方面幫助我們更對點有力進行回擊,一方面提醒我們內部的差異和當地實際的複雜與難處。

沖繩兩大地方報經常被罵反基地立場很偏頗,雖然我一直覺得這個批評很幼稚,但之前上課討論到的時候,我也跟老師說我覺得中立本來就是假議題有立場完全合理,但他們至少也要好好想辦法用報導反擊政府右派媒體跟輿論的各種質疑,不要各說各話一直跳針。就像和平教育如果除了「戰爭好慘所以我們不要打仗」之外政治性的東西都不教/不能教,這些小朋友不但之後對和平的理解會很脆弱,也很容易一崩解就變得反動(好啦但也許這就是政府的陰謀??XD)
 
例如針對「基地抗爭的人都是領薪水去的」這種無聊的抹黑(超有既視感我猜這個抹黑手法一定世界通用XD),舉證「沒有這回事」作為反擊固然是一種做法,但釐清一個抹黑手法還有千千萬萬新的抹黑會出現,不如直接打破「全沖繩人都反對基地」的神話,並質疑「當地多數民意才有代表性」作為不可更動的前提,因為利益和意識形態等諸多原因,抗爭本來就未必萬眾一心,是的話固然更有力道,不是的話作為弱勢方最後的抵抗手段他依然有正當性。遑論廣義而言我們很難定義「誰才是當事人」。
 
反基地以外的聲音也一直基地問題的暗面,包括許多移居沖繩的日本人,以及立場上相對接受基地的沖繩人,都明顯感受到「不反基地的立場說不出口」的壓力。當然這些人的立場平常不容易說出口,但他們會在投票的時候展現出來,會在對於抗爭的協助或冷漠等很日常的時間中展現。我們不可能只看多數決的投票結果就忽略另外百分之可能二三十的人無聲的意見。
 
而如果我們今天要說真正的敵人是環環相扣結構,那掌握這些細節才能不怪罪某些抽象位置上的個人並精準的指出需要負責的個人。戰爭剛結束時沖繩確實曾經高度依賴基地工作,但那是因為沖繩戰造成全島能量耗損,以及美軍強占居民原本的村落和耕作的土地;沖繩人確實曾經渴望回歸日本卻又在回歸之後反日,那是因為回歸的條件是密談的,而且沒有絲毫減少基地並解決基地的負面問題的誠意;許多地主確實最後接受了租地給基地使用,那是因為他們抗爭多年已知無望,談條件也只是希望獲得合理地租;沖繩因為基地確實收了中央很多錢,但其中一大部分是本來給地方政府的預算只是名義不同於其他都道府縣,而多於的錢拿來蓋蚊子館其時減少一點也罷。這是之所以孫歌說沖繩運動一路走來的立場矛盾其實凸顯了東亞政治勢力的矛盾搖擺。
而這點新崎或其他沖繩學者的文章是知道的吧,即沖繩民眾雖然利益上不同甘,卻還是共苦的,因此即便提及保守派而且自己的立場明顯與之相對,也不會/難以輕易指責保守派就是站在既得利益者的位置上。
 
2.身為外國讀者
 
另一方面,身為外國讀者需要掌握多少細節,其實是個永恆的提問。
正如討論中也聊到的,它一開始就不是一本面對外國讀者的書,甚至可以大膽猜測,日本人或不熟悉出生前歷史的沖繩本地年輕人讀起來,說不定也會多少感到吃力。
 
其實任何一個議題(姑且使用這個說法,大家都知道對當事人來說這就不只是「議題」)其實都會其有相對的複雜性,大家帶著各自的研究問題去讀,知道懶人包程度,再鑽研自己想深入的問題也就夠了;但另一方面我們又需要至少理解主要討論的走向,避免過度用自己的前提介入詮釋。
 
頻繁接觸一個「其他地方」的歷史文化之後才真正發現自己的閱讀角度其實很侷限。一方面從自己生長環境累積的問題意識未必貼近當地人真正關心的討論;一方面我又無法從一個完全外部的、像在吸收新知的角度閱讀,必須一直停下來處理自己的思緒,對照過往的理解或實際聽過的經驗。這或許是我當初沒讀完的另外一個原因。(繼續牽拖XD
 
台灣人最喜歡在沖繩講座上問的兩個問題即1.琉獨目前如何?跟2.沖繩人是不是原住民的問題,包括我自己剛去的時候也是這樣。有趣的是,同樣的講座日本人多數會問到:「即便知道美軍基地有負面問題,沒有基地我們如何面對中國和北韓的威脅?」明顯可見所處的養成環境對問題意識造成的影響。
 
沒有意義的故事對大多數的人來說想必是無趣的,要不故事本身經過敘述者或創作者的編排傳達了某些意義,要不聽者有一些條件可以從中獲取意義,否則聽與說的關係很難持續下去。一個提問角度對堅守另一些信念或不懷疑某些不證自明前提的人來說,很可能是毫無意義的,但第一次發現對方「為什麼想討論的不是這個,而是那個。」的時候,其實就是重新思考自己前提的時候
 
3.靠訴訟的沖繩抗爭
討論中提到「沖繩的抗爭很強調訴訟」,我之前沒有特別注意,但仔細一想確實如此。
 
幾個月前邊野古承認撤回案沖繩政府才被判敗訴。從沖繩我們其實可以清楚看到日本法律和判決大多數時候並不站在弱勢那一方,就算沖繩人屢次選出了反基地的候選人,法院依然只依照國家的意思承認反悔的效力,而所謂依法判決依法行政的日本必然循著[地方小有投票權者少→代表沖繩的議員怎麼選就那麼幾個人→立法不利或不考慮沖繩→法官照著那個法律判→沖繩敗訴]的邏輯循環下去。
 
那為何訴訟在基地抗爭史中依然被高度強調呢?我想很可能跟沖繩人一直以來必須作為弱勢的一方思考如何和平地活下去是相關的(瑞士導演的作品《Katabui》其實就展現出那個精神)。原先對他們不公平的法律,哪怕訴訟只贏一次都是多一個判例幫他們背書,雖然判例未必會有關鍵性的影響力,但可以拿來向輿論施壓(就像砂川事件的東京地裁判例被大家一再舉例),而輸了固然失望但也不至絕望,畢竟本來就沒有的東西,換個方式繼續爭取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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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最後我想說,《沖繩現代史》的複雜瑣碎有理,但未必翻出來適合中文,他所想要呈現的複雜性,對他所面對的讀者而言會有意義,他可以是剪報作超好的索引,或許會成為沖繩戰後史的某一種典型敘事,但絕不會只停留在「忠實呈現的戰後簡史」。就像仍然持續受到「你還是個知識份子在murmur」批評的《沖繩札記》,其意義也不只是拿來為大江健三郎的愧疚感脫罪,反而可以作為那個年代的本土知識分子看待沖繩的一種敘事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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